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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0 年 9 月 8 日 18:00—20:00
地点:中国人民大学公共教学三楼 3102
张文喜,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特聘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在《中国社会科学》等杂志发表学术论文 270 余篇,其中被《新华文摘》等杂志转载 90 余篇,出版专著 12 部。
这个系列讲座的总标题——“哲学的星空”——起得非常好。今天的我们因为太忙碌于各种事务,所以总是低着头走路,很容易忘记头上灿烂的星空。对于今晚的话题,我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因为这个话题非常之艰难。我在《哲学研究》2020 年第 6 期发表了一篇文章——《对〈资本论〉进行哲学阅读的困难和门槛》,这篇文章发表之后,我觉得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所以又堕入其中不能自拔。我们对《资本论》应该进行怎样的哲学阅读?阅读这本著作有哪些困难?阅读的门槛是什么?我们应该以怎样的一种资格读《资本论》?这些问题虽然现在只是以一篇文章的方式呈现出来,但它们已经困扰我 30 多年了,因为我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已经有 30 多年。要解决这些问题非常艰难,要讲的内容特别多。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把视角放小一点,从列宁所理解的逻辑学和《资本论》的逻辑之间的关系谈起。从学理的角度来看,《资本论》的确是一门高级的“思想体操”。我今天虽然总体上是按“对《资本论》进行哲学阅读的困难和门槛”的方向来讲,但加了一个副标题,叫“《资本论》的逻辑对黑格尔《逻辑学》的接纳与澄明”。我的问题是:《资本论》的逻辑和黑格尔的《逻辑学》之间究竟存在一种怎样的接纳和排斥的关系?我试图通过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澄清这个问题。
为了清楚起见,我把提要先跟大家交代一下。《资本论》的逻辑和黑格尔的《逻辑学》之间的联系,备受关注。在考察它们的关系时,我们首先考虑的是这两部著作的一种逻辑联系。虽然国内学者已经对这方面内容有了非常多的研究或评论,但是我认为这里面依然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得到澄清。这个问题就是,《资本论》的逻辑跟黑格尔《逻辑学》的逻辑完全是不同类型的。虽然它们都叫“逻辑”,但它们是大异其趣的逻辑。无论是同学们还是作为学者的我们,平时用词都非常随便,不对“辩证逻辑”和“辩证法”做区分就一股脑地把它们写到文章中去。但是,我从黑格尔的《逻辑学》中发现,《资本论》的逻辑与黑格尔的辩证法及其辩证逻辑有一个明显的区别。黑格尔的《逻辑学》有一套推演的概念系统,在马克思看来,这种概念系统只不过是作为在思维中发生的抽象来看待的精神力量或信念,也就是说,它只不过是在一种概念系统中发生的一种精神力量和信念。那么《资本论》和黑格尔的《逻辑学》之间是什么关系?我们可以把黑格尔的《逻辑学》理解为最具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性、抽象性和基础性的著作,但不能把马克思的《资本论》理解为一本先验观念论的和形而上学的著作。如果要简单描述的话,马克思的《资本论》属于实践哲学的范畴,而黑格尔的《逻辑学》应该被划入理论哲学的范畴。那么,实践哲学和理论哲学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有待具体分析。所以今天这个话题,总体上涉及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即理论跟实践的关系、逻辑跟哲学的关系。这是我今天讲座的提要。
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先讲一个案例,或者叫一个“公案”。它的“原告”是马克思,“被告”是马克思主义者和那些非马克思主义者,案由是当前学界热烈讨论的“资本主义是否正义”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马克思认为,对于任何社会制度,只能用大家耳熟能详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原理来进行说明,不能用所谓的公平正义的原理来说明。假如有人用公平正义的原理来说明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他就会陷入二元论的分裂之中。他分裂了马克思整个哲学的本体论基础:一块是辩证法,一块是唯物主义,好像是说,如果唯物主义不够用,就给它加点辩证法,再加点唯物主义;如果辩证法不够用,就加点唯物主义,再加点辩证法;好像我们可以任意制定这个配方一样。这是对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一种分裂性的理解。所以,我认为只能用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原理来说明社会制度。可是我发现,政治哲学界或者哲学界很多人想方设法篡改马克思这个原理,认为一切剥削制度只要符合当时的生产方式就是公平正义的,也就是说,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符合今天的生产方式,所以就是公平正义的。他们自认为是从《资本论》中得到这些结论,以为抓住了《资本论》的要义和精髓。但我认为这绝不是马克思的想法。对马克思来说,这些想法是统治阶级为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公平正义做辩护的观点。在资本主义社会,一般社会成员之所以认为这样的观点是正确的,是因为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占据着意识形态的制高点而已,一般的社会成员难以抵御这种主流的意识形态观点,所以只能附和它们。这叫作形势大于人,高于人!马克思恰恰要批判资本主义的“公平正义”。从这个“公案”中,我们看到的是,对《资本论》进行哲学阅读是很重要的,但也是很困难的。我想对那些坚定地相信自己已经读懂《资本论》的人做一个简单的说明:《资本论》是“资本论”,而不是“反资本论”,仅此一点就表明阅读《资本论》是一个疑难的问题。
要读懂《资本论》,关键在于方法。马克思活着的时候,《资本论》的评论者考夫曼曾经恰当地描述了《资本论》所运用的方法。当然,考夫曼只不过是歪打正着地正确地理解了《资本论》的方法,所以马克思很快就把口吻转化为警告,责怪有些人把《资本论》解释成先验观念论的著作,特别是当他们在解读《资本论》第一章时。马克思虽然不是先知,但是,历史时代的发展表明马克思这个预见的正确性,因为在列宁所处的时代,阅读《资本论》的困难已经充分地显现出来,列宁怀疑人们是不是真的读懂了《资本论》。今天的情况更糟糕,因为相对主义的视角盛行,好像有很多视角可以供我们解读《资本论》。在这种情况下,《资本论》变成一本怎么样的著作呢?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性危机被一次一次地涂改,这是资本主义一次次自我修复的尝试,很快这种涂改又被涂改掉。所以我们今天看到,解读《资本论》的手段、路径、方法和视野简直是五花八门。《资本论》变成了文学的和心理侦探的作品,这是西方英美学者给我们呈现的阅读《资本论》的途径。所以,《资本论》难懂,不是因为读者缺少理解,而是因为他们不能相互理解,如同读者不理解马克思,马克思也不理解他的读者。我觉得重新审视《资本论》的逻辑跟黑格尔《逻辑学》的联系,也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今天的讲座,真正的主题是《资本论》的逻辑对黑格尔《逻辑学》的接纳程度,以及通过黑格尔的《逻辑学》来透视《资本论》的逻辑。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我想聚焦到更小的三个方面来讲:第一个方面,“对列宁关于《资本论》哲学的论断的再反思”,列宁关于《资本论》的阅读有什么样的论断?对此我需要重新思考;第二个方面,“列宁论断的时代意义”;第三个方面,结论。
先讲第一个方面的内容:对列宁关于《资本论》哲学的论断的再反思。
列宁关于《资本论》有什么样的哲学论断?在我的阅读范围里,我觉得最重要的论断在于下面这一点。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指出:虽然马克思没有留下逻辑,但他留下《资本论》的逻辑;我们应当充分地利用这种逻辑来解决一些问题,即解决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以及我们作为一种主体去认识这个规律的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都应用于同一门科学,即历史科学。这样才能合乎马克思的本意去理解《资本论》。列宁说:“虽说马克思没有遗留下‘逻辑’(大写字母的),但他遗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应当充分地利用这种逻辑来解决这一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一门科学,这种唯物主义从黑格尔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并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1] 这是列宁关于辩证法、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的“四统一”的著名观点。在国内有些学者可能把它们叫作“三统一”,我想叫“四统一”更全面一些。
为什么要把列宁的这段话当作一个特别的引子来说明?因为列宁这段话包含《资本论》的逻辑问题的精华。列宁究竟是怎样建构《资本论》的逻辑的?对这个问题我们要遵循上述的“四统一”来理解。我把这个“四统一”理解为对资本主义自己构成自己道路的一种揭示,以及马克思为了认识资本主义逻辑而付出巨大精力所得来的认识的结果。所以,列宁这个“四统一”的观点,我希望同学们留意一下。没有这个“四统一”,我们理解《资本论》可能会产生前面那种精神分裂症的问题以及很多后遗症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透过黑格尔的《逻辑学》来理解《资本论》的逻辑?我想表明一个事实:马克思本人没有留下像黑格尔《逻辑学》那样基础性的、抽象性的形而上学著作,他从来没有讨论过特殊与普遍、现象与本质、偶然与必然这些形而上学的“菜谱”。马克思没有留下德国古典哲学这样大山一般的学术遗产,这引起了列宁的注意和担忧:如果缺少唯物主义辩证法、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层次的“哲学”作业,那么马克思自己认为的“我所使用的分析方法至今还没有人在经济问题上运用过”这一点就得不到人们的同情和理解。有很多人根本就不能领会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应用的是新方法。人们很简单地说,马克思应用的是辩证法,但是仔细琢磨一下这个简单说法,牛头能够对得上马嘴吗?所以在这里我们应该对问题有多一层的考量。列宁的“四统一”观点虽然只是在《哲学笔记》中出现,但是他这个观点是非常重要的,它即使不能够证明其他什么,也至少能指明辩证法是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的三位一体。
那么列宁的这个“四统一”究竟对我们有什么样的启发意义?首先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在阅读《资本论》的时候会出现的一个插曲或者片段,即他们是用经济决定论的眼光去看《资本论》的。我把它理解为一种错谬。这个错谬的缘起是什么?我想在一定意义上这要“怪罪”于列宁。这是因为列宁的“四统一”遗漏或遮蔽了辩证法是否就是辩证逻辑这一重要问题。真可谓人们总在描述一些伟大的作品,但一切描述又都在遮蔽它们。列宁提出了“四统一”这么好的一个观点,但恰恰又忘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但话说回来,我们也不能完全怪列宁,因为列宁是在设想一个理想状态下的读者。我们在前面说读《资本论》需要很多资格,这不是说你拿到了书或者拿到了博士学位就能够读懂这本书,在某种意义上,一个英国工人比一个博士更能够读懂《资本论》。列宁在提出“四统一”时已经表现出一种哲学的诱惑,即他不是在给我们提供一个观点,而是提供一个关于马克思哲学体系的构想。他在试图建构这个哲学体系。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我们现在到处都有很多观点,但是你随便抛出一个观点并不就能成为哲学家。还需要建构一个哲学体系,观点不是体系。列宁是在构想马克思哲学体系的诱惑之下来考虑“四统一”问题的,换句话讲,他是在某种总体的视野和观念的指导下来理解自然、理解人类社会中无限的多样性的。大自然五彩缤纷,我们怎样从中提出一种自然哲学?人类社会千奇百怪,我们怎样构造一种社会历史的哲学?这些都是我们从列宁的《哲学笔记》中思考出来的问题。
但是列宁这些思考依然只是一种对信仰的考量,他是对马克思主义有极大信仰的一个学者,同时他也看到了他同时代的人对马克思哲学做了经济决定论的阅读。我们今天已经很清楚了,经济决定论是一种错谬,它只不过是给那些用经济决定论的眼光阅读《资本论》的人一个叙述历史身份的机会。这些人现在已经在大浪淘沙中被放到历史的一边去了。
但是为什么人们会用经济决定论的方式阅读《资本论》?我想其中的原因,在表面上看就是把《资本论》的范畴与黑格尔《逻辑学》的范畴体系对应起来,例如用使用价值、价值和交换价值与黑格尔的有、无、变三段论对应起来。这种互文式的阅读导致的结果就是:如果说《资本论》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那么黑格尔的范畴体系就变成了关于这种批判对这个社会发展后的逻辑总结。马克思对当时的资本主义——无论是它的危机还是繁荣——已经有一个基本的逻辑总结,当我们把《资本论》的逻辑范畴与黑格尔《逻辑学》的范畴一一对应起来的时候,马克思就变成了黑格尔加李嘉图。我们这种讨论可能不仅不会让哲学家喜欢,反而会让经济学家反感。为了使我们的讨论更具体,我举个例子:我们把个人与社会制度相比较,谁更伟大?谁更弱势?从唯物主义角度来看,当然是社会制度强势。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当我们讨论《资本论》逻辑的时候,我们会看到哲学家看到的资本逻辑与经济学家看到的资本逻辑是显然不同的。在经济学家看来,批判某个资本家或企业老板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但按照马克思的立场,批判某个资本家很有可能就是在向资本主义制度献媚或者是在给它点赞。经济学家往往把社会制度好与坏的原因归结于某个资本家,以一种个人主义的方式看待社会制度,但是哲学家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不会把社会的弊病归咎于某一个人,他们不会给资本主义点赞,但也不会给它涂脂抹粉。马克思说过他不会用玫瑰色去描绘资本家,资本家个人是不能对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负责的。他不像有些马克思主义者、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者以及非马克思主义者那样为资本主义社会点赞。有人居然写出题为“为什么社会主义只是在道德意义上成立”这一类著述。在这些人看来,人类社会自从有了经济生活就有了商品经济,这种完全没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从无到有,都具有天赐般的和谐。资本主义的永恒性就是如此流露出来的。所以很多人会从商品经济的因素和价值形式的角度去理解人类历史的开端,这样就会罔顾历史事实。这些人会说,商品经济不是从来就有的嘛!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价值妄语。
这些内容依然跟列宁为什么要利用黑格尔的逻辑学来说明马克思《资本论》的逻辑是相关的。我们刚才带来了某种误解,好像对于人们用经济决定论的眼光来阅读《资本论》这件事,我们应该找黑格尔特别是他的逻辑学算账。当我们脑袋装满了黑格尔的逻辑学以后,就会以这种方式来理解《资本论》的逻辑。所以列宁说:“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 1 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2] 列宁这些话非常狠,他认为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我们在前面说,马克思没有留下像黑格尔《逻辑学》那样的著作,但列宁在《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中直接提出《资本论》就是马克思的《逻辑学》。马克思有辩证法,但是没有一本名叫“辩证法”的著作,他在写《资本论》时感觉需要一部能够跟黑格尔的《逻辑学》相抗衡的辩证法著作,但他没有实现这个想法。按阿尔都塞的说法,马克思写不出来,他无法用特殊与一般、现象与本质、偶然与必然这样一些逻辑范畴去写作他的“辩证法”。如果他要写,他肯定不能用这些范畴来写。所以列宁要虚拟地给马克思“补缺”,《资本论》就是马克思的《逻辑学》。列宁的这个说法引起了我们的反复讨论。我把这些讨论理解为阅读《资本论》的门槛,这个门槛就是弄懂黑格尔的《逻辑学》。我们只有跨过这个门槛,才能够知道马克思的《资本论》具有怎样的哲学意义。
我们在体会列宁说《资本论》就是马克思的《逻辑学》的时候,需要处理各种不同的逻辑的关系。逻辑学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各种逻辑的关系纠结丛生,我们在理解这些不同的逻辑的关系时,会遇到很多麻烦。首先是辩证法的逻辑基础。我们的教材通常把它理解为辩证逻辑,这种辩证逻辑是针对亚里士多德的经典逻辑而言的。很多学者把辩证逻辑当作辩证法。因此我们作为马克思主义学者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一方面,辩证法与辩证逻辑是什么关系?它们是不是同一个东西,抑或,是不是“不二者”?我想列宁肯定认为是统一的,因为他提出前面我们所说的“四统一”。如果你不同意列宁的“四统一”说,那你就搞分裂吧,这样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欧陆激进马克思主义都出来了。假如你同意列宁的“四统一”说,那么你也可以认为整个宇宙是统一的。所以当我们在研究辩证法和辩证逻辑是什么关系的时候,最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它们是两个东西还是一个东西,如果是一个东西,那么它们统一到哪个东西上去。这个问题逻辑学家不一定清楚,恩格斯这样伟大的哲学家也不清楚,我们读他的《自然辩证法》或《反杜林论》,都找不到期待的答案。另一方面,辩证逻辑研究的东西和逻辑研究的东西究竟有什么不同?在何种意义上不同?我不清楚,研究逻辑学的专家也不清楚,甚至恩格斯都不清楚。列宁只愿意告诉我们,“就本来的意义说,辩证法是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中 的矛盾”[3]。简单来说,辩证法就是研究本质矛盾的。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如果用形式逻辑来衡量黑格尔的辩证法,就会产生热昏的胡话。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逻辑。如果套用到《资本论》上就是,既然我们认定《资本论》的逻辑是辩证的,那么我们就必然不能用形式逻辑来驳倒辩证的逻辑,不能用那种所谓首尾一贯的形式逻辑来推论《资本论》的逻辑究竟是热昏的胡话,还是悖论。
所以同学们如果有机会,还真的需要了解亚里士多德的经典逻辑是怎样发展到现代逻辑的。对逻辑发展有了基本的了解,我们才能够对马克思《资本论》的精深要义有所掌握。在这里我只能很简短地告诉大家我的认识。所谓经典逻辑,它是建立在“必然地得出”五个字之上的。从前提出发“必然地得出”它的结论。但从“必然地得出”这个角度来讲,逻辑不是辩证法,辩证法不可能根据某个前提“必然地得出”某个结论。我们转一下弯。《资本论》的主题是什么?是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这“两个必然”。那么这“两个必然”是什么意义上的“必然”?它是辩证逻辑,不是形式逻辑意义上的一种“必然地得出”。辩证逻辑不是逻辑,辩证法不等于辩证逻辑,但它们又并非不相干。黑格尔正是因为看到形式逻辑弊病重生,认为那是小孩子的智商把握的对象,自己作为成人已经理智健全了,所以提出辩证逻辑。总之逻辑与辩证逻辑之间的关系,虽然充满歧义和矛盾,但却还是清楚的。
那么它们之间的关系模糊是由什么引起的?我想重点在于,不同的逻辑有不同的矛盾观。形式逻辑有一套与之相对应的矛盾观,辩证逻辑也有一套与它相对应的矛盾观。从亚里士多德的立场来看,矛盾是一种罪恶。如果一个理论体系是完善和系统的,那么它是不能出现矛盾的,矛盾是像避瘟疫一样哲学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件事情。但是从黑格尔的立场来看,辩证逻辑是一种不协调的逻辑——我们姑且不说它是矛盾的逻辑。不协调的逻辑意味着既允许矛盾,又要限制矛盾。所谓允许矛盾,是说不能一概否认矛盾,既要讲和谐,也要讲矛盾。如果不讲矛盾,一个社会的和谐就实属死水一潭了。所以要允许矛盾,要在一定的条件下承认矛盾,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解释那些在经典逻辑看来《资本论》所解释不了的现象。所谓限制矛盾,就是指不让矛盾到处扩散,否则事物就崩溃了。所以我们应该把矛盾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所以,马克思《资本论》的逻辑所体现的就是既要允许矛盾,又要限制矛盾,只有用这样一种思维才能真正理解资本主义。我们需要充分注意到人类的认识活动是充满矛盾的。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想再举个例子。前面已经说到了,谩骂资本家个人是错误的。从马克思的立场来看,我们不需要骂资本家,因为资本家是社会关系的人格化、资本的人格化。那么是不是说骂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就正确了呢?未必。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不是以骂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方式来写作的。我们痛骂奴隶制,可能能够宣泄高尚的义愤,但是这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而且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在两千多年以前,采用奴隶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因为它比原始社会的生产方式更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巩固。如果社会生产力不发展、不巩固,就根本没有社会进步。从这个角度来看,采用奴隶制是一种进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有理由说:没有古希腊罗马的奴隶制,就没有现代的社会主义”[4]。恩格斯在这里并没有赞美奴隶制,他不会像亚里士多德那样为奴隶制度的合理性做辩护。为什么恩格斯既肯定奴隶制是进步的,同时又认为它是不值得赞美的和野蛮的?从概念上看,这是因为恩格斯遵循黑格尔的客观逻辑和主观逻辑的统一,运用的是辩证思维。
所以一般来说,我们不要认为,马克思的辩证法总是从真的前提出发推导出真的结论。相反,当马克思的辩证法注意到,从真的前提出发得不到真的结论的时候,它就会获得一种比经典逻辑、比黑格尔的辩证逻辑更有意义、更值得探究的任务。为什么从真的前提得不出真的结论?要探讨这个问题,需要把《资本论》和黑格尔的《逻辑学》进行比较。黑格尔的《逻辑学》是用客观存在本身的逻辑来进行矛盾研究,马克思之所以吸取黑格尔这种矛盾研究的优点,是因为黑格尔的辩证法依赖于现实世界的辩证的本体论结构,或者不太严格地说,是因为黑格尔依赖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来研究辩证法。所以,我们通常认为,马克思是受黑格尔的启发才深入到社会现实的维度之中,因为黑格尔的逻辑学不是基于有限经验得以可能的人类主观知性结构来呈现客观存在,而是直接展现客观存在本身。黑格尔的辩证法实际上是反对主观思维的,反对康德意义上的或形式逻辑意义上的忽此忽彼、非此即彼的主观思维。黑格尔的哲学是一种要深入到客观现实中去的哲学。可是他深入进去了吗?他的客观现实是什么?马克思说,黑格尔所说的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思维之中。
这里出现了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区别。黑格尔认为概念是可以脱离人身自行展开活动的,这些概念是幽灵,它会动,但没有身体。这使黑格尔的逻辑学成为最精致的体系。黑格尔的辩证法或《精神现象学》有一个目标,就是要成为一门科学。他认为当时的哲学都不科学,所以他提出要把哲学上升为科学。这是一种可以不管人的有限性的完整的“中心科学”。这是相对于当时的边缘科学来说的,当时的几何学和数学就是一种值得效仿的中心科学。黑格尔的辩证法要达到的目标是,实现一种能够绝对地消解主观逻辑与客观逻辑、认识与对象之间一切裂缝的绝对知识。马克思非常欣赏黑格尔统一了主观逻辑和客观逻辑,所以他曾经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崇拜者。但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区别在哪里?我愿意这样说,马克思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心有肺的人,所以他在跟随黑格尔一段时间之后,就受够了黑格尔哲学的“精神”折磨,所以他就去走自己的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对黑格尔的怀疑多于信任,黑格尔的逻辑学也越来越成为马克思的批判目标。这种批判所达到的最远程度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的载体是“无人身的理性”,而马克思将无产阶级或“普遍的个体”当作辩证法的承担者。很多人发现,马克思的辩证法超越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地方就在于承担者的不同。
我觉得这些问题也困扰着列宁,要不然他不会说:“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列宁用十月革命的实践来讲解辩证法,所以柏林的黑格尔精神跑到莫斯科去了。列宁从黑格尔的《逻辑学》中收获不少,否则我们也不会隔了这么多年还对列宁的观点展开热烈的讨论。列宁的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马克思自己也是这么说的。1858 年 1 月 14 日,马克思在给恩格斯的信中说:“我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 上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以后再有功夫做这类工作的话,我很愿意用两三个印张把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 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5] 马克思在这里指出,一般人是不理解黑格尔的辩证法的。一般人不理解黑格尔的辩证法不同于列宁不理解黑格尔的辩证法。对于我们来说,黑格尔的《逻辑学》就像一个没有画面、没有声音的屏幕。我们为什么听不见黑格尔的声音呢?那是因为彼此注意力不同。我们和黑格尔同样关注历史、法和国家,但我们关注的是“事物本身的逻辑”,黑格尔关注的是“逻辑本身的事物”[6],这是一种颠倒的关系。黑格尔并不像我们一般人那样说话,当我们不能理解他的话时,我们就感觉他好像没有说话,或者他说的话没有什么意义。他明明看到普鲁士国家的法存在很多矛盾,但他的辩证法偏向了“神庙”,偏向维护普鲁士当局的面子。马克思看到黑格尔这个人充满矛盾,他指出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之处,也就是黑格尔讲了一般人不理解的话。当我们知道了黑格尔逻辑学的秘密之后,它的神秘感也就没有了,但如果我们不理解这个秘密,那么黑格尔逻辑学就依然是一个谜。
我们要看到黑格尔逻辑学的确很重要,这不仅是因为它不是陈列在博物馆中的一个过时的东西,它是有生产性的,可以变化,可以丰富我们的思想;而且是因为它给我们的生活设定了最大的挑战,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生活中的矛盾。对马克思写作《资本论》来说,黑格尔的逻辑帮了他很大的忙,马克思肯定辩证法能够把直观的和表象的东西“加工”成“概念的产物”这种特殊的作用。离开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概念的产物是怎么形成的?我们不能用康德的辩证逻辑,也不能用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或霍克海默的启蒙辩证法来处理这个问题。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的过程中,原始材料非常丰富和多变,所以需要黑格尔的辩证法来帮忙处理,而且黑格尔辩证法在形式和内容上都适应马克思由于不断进行新的研究而日益扩大的眼界。那么,帮了马克思大忙的辩证法和逻辑是什么关系?这里的“逻辑”显然是对《逻辑学》的精神褫夺,相当于用工具对材料进行加工的过程以及“严谨”、“严密”和“条理”等意思。这里的“逻辑”不完全是黑格尔逻辑学里精神意义上的“逻辑”或逻各斯意义上的逻辑。
这表明如何处理材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在写作《资本论》时,摆在马克思面前的有许多材料,这些材料成山成海,像迷宫一样,它们显然不是由洛克的“白板”组成的,而是以同前人进行论战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处处都潜伏着被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编造者引入迷途的危险,充满了资产阶级的偏见。怎么处理这些材料?我们在研究《资本论》的时候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处理材料是一个关键问题。马克思的处理方式是,在写作的时候增加批判和历史感,少一些对黑格尔的内在固有理性历史观的顶礼膜拜。马克思的具体做法就是不断努力选取那些具有叙述潜力的部分材料,不让自己掌握的部分材料成为四分五裂的碎片,而是使其成为有着唯物主义辩证法脉络的整体。这是标准,不符合这样的标准的材料就必须放在一边。但并不是随意地放在一边,而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姿态把它放在一边。因此,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时,已经从黑格尔的学徒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成为了“师傅”。这样黑格尔的辩证法就不那么神秘了。当黑格尔的逻辑学得到历史唯物主义的改造后,黑格尔就不是同一个黑格尔。
所以,马克思虽然公开承认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但他在批判黑格尔时又不需要像尼采和克尔凯郭尔那样采取一种决裂的姿态,像倒洗澡水把小孩也一起倒掉那样抛弃辩证法。在《资本论》第一卷的“第二版跋”中,马克思说他在这一方面是效仿黑格尔的态度的,或者说,有时是用黑格尔的语言“卖弄”的。马克思用了一个词叫“卖弄”。因为语言本身就跟辩证法有关,从古希腊哲学角度来说,辩证法和逻各斯是一体两面的东西,离开了语言,就无法研究逻辑。所以在语言上马克思是“卖弄”黑格尔的辩证法。但我们在读《资本论》时,感觉不到马克思在“卖弄”黑格尔,写作《资本论》的马克思是一个思想的独立者和创造者,他用自己的语言来说话。这是一个独立学者的标准。所以马克思使用了“浏览一遍”黑格尔的《逻辑学》的说法。“浏览”这个词是说马克思自己写书太忙了,从时间的角度来讲,他的确只能“浏览”一遍黑格尔的《逻辑学》。他看到黑格尔的《逻辑学》在整理材料方面帮了他大忙,所以又觉得黑格尔的《逻辑学》很重要。“浏览”这个词的重点在于,马克思认为不值得花太多时间深究黑格尔的逻辑学。他在青年阶段就对黑格尔进行了讽刺,以短诗的形式说:“我给诸位揭示一切,因为我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讲!”这里的“我”当然指黑格尔。在什么情况下,黑格尔会接受马克思这样的讽刺呢?有两种假设。一种情况是,假设黑格尔很诚实,自己也认为自己说了这么多等于一点也没有说,他接受马克思的批判。马克思批判黑格尔《逻辑学》谈的是神学世界的结构,而不是从世俗经验科学出发的世界。这就像讲天国的事情一样,对于现实世界而言那等于什么都没有讲。这是黑格尔《逻辑学》的抽象性。《资本论》也讲抽象,但它所讲的抽象与黑格尔《逻辑学》中的抽象是有区别的。这里不展开讲。另一种情况是,上述马克思的讽刺,既是针对黑格尔的,其实也是针对我们的。假设我们不能理解黑格尔的深意(他虽然讲的是神学世界的结构,但毕竟还是心里想着凡尘世界和“普渡”我们这些众生的),不懂他的主观逻辑和客观逻辑,那么对我们来说黑格尔实际等于什么都没有讲。我们看黑格尔的《逻辑学》或《小逻辑》,会发现黑格尔喜欢讲一些自相矛盾的话,他总喜欢在判断“S 是 P”之后,再立即说“S 不是 P”,结果弄得我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黑格尔这种表述方式会影响人们对《资本论》的理解。马克思认真地批判说,“人们对《资本论》中应用的方法理解得很差”[7]。我想这也是因为黑格尔的逻辑学。如果我们借用黑格尔的辩证法去理解《资本论》的逻辑,就可能会理解得很差。黑格尔的思想是系统推演出来的新构思,是一个思辨的体系。特别是在语言上,他展示了一种核心的形式的力量,正—反—合的辩证模式就是一个例子。黑格尔这样一种思想表达能力,让他的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认为:“只要把一切都归入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他们就理解 了一切。”[8] 言下之意是,如果我们身处黑格尔哲学范畴之外,那么我们根本什么都不能理解,只有把一切都放进黑格尔的哲学范畴,我们才能够理解它们。
但黑格尔自己的想法也是经常改变的。比如他在 1807 年出版《精神现象学》时,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力,把它算作完整的逻辑体系的第一部著作。但后来《逻辑学》出版以后,对于完整的逻辑体系来说,《精神现象学》已经不再是其第一部著作了。我们为什么感觉不到黑格尔在变化?因为我们缺乏历史感,缺乏马克思所说的那种批判性的力量。马克思写作《资本论》时是独立而有天赋的思想家,但他因为身患疾病,所以有一种焦虑感,担心自己的天赋明天就因疾病被上帝夺走了。他出版《资本论》第一卷后不断地修改,为自己说的话和写的东西达不到被人理解的程度而忧虑。所以我们在阅读这本书时会碰到一个问题,就是无限的表达与有限的理解之间的矛盾,或者说是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开放性与他的约束性之间的矛盾。
基本上说,这就是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悖论。一方面,他接受黑格尔哲学的塑造。另一方面,无论是《资本论》,还是他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我们都可以看到马克思在跟黑格尔进行精神和思想的较量。但这不是今天主流的分析哲学家所说的那种语言行为上的较量。马克思不讨论特殊与普遍、部分与整体、因果的本质、现实的本质、价值的本质、可能世界的本质等内容。马克思阅读黑格尔《逻辑学》的乐趣与其说在书本身,还不如说是在于通过这本书来破解黑格尔思想的无限可能性、复杂的故事以及黑格尔个人的人格独立性等。在马克思看来,写下两卷本《逻辑学》的黑格尔首先是一个哲学家,而不是逻辑学家。黑格尔在对待他的前辈流传下来的逻辑学时,试图突破它们所谓“研究必然性推理的科学”的局限性,马克思对这一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不过他的《资本论》要强力突破的是黑格尔的辩证逻辑。
这正是马克思、列宁与黑格尔相关联的问题所在。如果我们想辩证地肯定黑格尔逻辑学对理解整个《资本论》的辅助作用,那么不全面地检讨黑格尔逻辑学就恰恰成了不利于理解《资本论》的一个障碍。这里有两方面内容。一方面,黑格尔看到近代人们关于逻辑学的工作越来越虚弱。无论黑格尔还是海德格尔,都说过逻辑学两千多年来都没有进步这一类的话。这种虚弱表现为逻辑学在内容上不能反映时代的变化,不能反映科学的变化,不能反映时代精神的变化。另一方面,黑格尔主动地与逻辑成见进行斗争,但在马克思看来没有起到任何可见的作用。可见的作用也就是指现实的、感性确定性的作用。这是因为黑格尔讲的逻辑实质上就是思维,在他看来逻辑学是“纯粹思维的科学,它以纯粹的知为它的本原,它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生动的统一”[9]。这是黑格尔自己给逻辑学下的定义。我觉得黑格尔在这里不太老实,他把逻辑学定义为具体的、统一的和活跃的,而不是抽象的。但一旦掉进黑格尔的逻辑学,我们的思维就不活跃了,因为它没有杂质,太纯粹了,只有光,没有黑暗。所以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来看,黑格尔对传统逻辑的改造并没有成功。黑格尔是从哲学的工作的角度来对逻辑学进行改造的,它不是使思维体现在形式(对马克思而言的“现实”)的规定中,而是使形式(对马克思而言的“现实”)的规定消散于抽象的思想即逻辑范畴之中。黑格尔将自己化身为“逻各斯”,邓晓芒先生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中说,黑格尔把自己变成了上帝,他让自己处于纯抽象的位置,罔顾时代变化给逻辑内容方面带来的变化。对于我们一般读者来说,我们读黑格尔的《逻辑学》会感到在概念戏法的压力下快要喘不过气来,所有具体的内容都淹没在逻辑范畴的世界之中。
因此有人说,黑格尔认为把内容放到形式之中使它们结合起来就可以推进逻辑的发展这个想法是“轻率和天真”的 [10]。从现代逻辑发展走向的角度来看,黑格尔这是把逻辑学的发展带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即放在了思维形式本身的发展之中。自从马克思获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后,他就不再在这个意义上去领黑格尔逻辑学的这份“圣餐”了。马克思《资本论》的逻辑也就是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运动的经验基础的理论认识的发展,马克思之所以能够立足于此,是因为他的本体论的根据是现实或者感性的活动。黑格尔的逻辑学经过马克思这么一番“清理”,我们渐渐有一些眉目了。这是黑格尔辩证法可能会倒向正宗的马克思主义的一种道路。
还有另一条道路,即卢卡奇式的黑格尔主义路线。这是黑格尔逻辑学的发展内在地包含着的辩证法的另一种发展前景,这种前景是黑格尔的工作到卢卡奇那里得到了承前启后的转换所达到的。黑格尔的工作也就是通过一种形而上学的语言把“绝对”本身说成名词化的“存在”,这等于承诺了“实体性”与“主体性”在“绝对”那里得到了统一。这个思路是卢卡奇开拓的,我把它叫作来自天庭的副歌。唱这首副歌的是卢卡奇,他不再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看成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者,认为黑格尔主义还能够发展,将马克思包含在黑格尔主义之后的发展道路上。所以我把它理解为“副歌”。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认为,可以什么都不讲,只要讲辩证法,我们就是正宗的马克思主义。卢卡奇对辩证法的发展又做了一次改造,把马克思的辩证法改造成辩证法本身发展的精神序曲,它刚刚拉开序幕。他看到了马克思的辩证法包含着无产阶级主体和客体的统一,于是看到了在他那个时代对黑格尔的精神需求。他按照无产阶级这个榜样来记叙资本主义产生、灭亡之历史救赎的绝对一刻。什么叫“绝对一刻”?例如,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绝对一刻”就是指生产力不适应生产关系的那一绝对时刻。卢卡奇要找的就是这“绝对一刻”,无产阶级的精神序幕在这里拉开了,无产阶级作为资本主义的掘墓人是一种榜样。在卢卡奇这里,黑格尔的精神得到了救赎。卢卡奇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做了这份工作,在今天看来我们依然可以继续做这份工作,特别是根据卢卡奇的观点,到资本主义社会或社会主义社会的官僚体制和组织结构中展开研究,看看革命的马克思是不是还在这个序曲里面。卢卡奇之所以能够展开无产阶级的精神序曲,就在于他把马克思的辩证法直接送进黑格尔的辩证的逻辑手术室里进行改造,他把黑格尔哲学看成马克思哲学的渊源。
当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今天的工人阶级是一种怎样的状态?移民和难民是不是能够取代无产阶级?这样一些问题我们依然无法说清楚。我们只有一个判断,说卢卡奇关于无产阶级的精神序曲只是一个诗意的构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激进的或浪漫主义黑格尔主义的乌托邦。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黑格尔辩证法的“绝对一刻”已经展现了卢卡奇的企图,他要重新建构马克思的实践本体论。如果没有这个企图,卢卡奇是不可能去继续探索这种无产阶级的精神序曲的。在这里诱惑是普遍存在的,它首先必然来自于黑格尔。亚里士多德最初确立了西方传统哲学中的“实体”“质”“量”“关系”等范畴,这些范畴是对“是”的一种分类的表述。西方传统哲学有一门最基本的学问是关于“是”的学问。黑格尔和卢卡奇都试图对亚里士多德的这门学问进行处理,把它们“辩证”了。黑格尔逻辑学也是从关于“是”的学问出发的,他很清楚,“是”与“不”乃是思辨逻辑研究的基本要素。没有关于“是”“不”“变”等范畴的建构推演,就没有黑格尔的逻辑学。这样一种逻辑构造,总体还是在于“思辨”这个词,它掌握着“理性整体”。研究逻辑的学者认为,黑格尔关于“是”的学问,“它的解释是思辨的,它的证明也是思辨的,根本不具有逻辑所要求的一步一步的可操作性。因此,黑格尔的推演不是逻辑推演,而是思辨,他的所谓逻辑也就不是真正的逻辑”[11]。它不像形式逻辑那样有三段论。在现代逻辑的研究者看来,黑格尔给逻辑学的发展带来的不良后果,使哲学发展陷入了近乎“欺骗”“投机”之类的不正常的繁荣局面。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里有一笔账,它如何算到黑格尔的头上依然是一个问题。
到这里,“对列宁关于《资本论》哲学的论断的再反思”讲完了。由于时间的关系,第二个方面的内容“列宁论断的时代意义”无法展开讨论。我把总体的结论告诉大家。
我们要思考的问题没有结束,结束的只是此刻的讲座。我的结论有三点。第一,在黑格尔逻辑学中,我们固然看到了那种为马克思所发扬光大的必然性历史运动倾向的辩证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表明了历史运动有一种必然性或倾向,但黑格尔的辩证法所理解的运动不是马克思辩证法意义上的运动,而是抽象的逻辑运动。第二,马克思提出用感性的实践活动去反抗黑格尔在矛盾的影子里制造出来的虚假的运动,感性的实践活动本来就不参与虚假的逻辑运动,就像清醒的人不会跟随自己的影子一样,只有喝醉的人才会把影子当作真身来追逐。第三,马克思哲学的努力在于使资本主义成为自我否定的存在,揭示资本主义自我摧毁的因素。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黑格尔的逻辑学作为重构资本主义的历史发生或现象学发生的场所,马克思所理解的社会进程是很难理解的。这句话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只是为了清洗掉黑格尔逻辑学的非现实性的阴影,我们才会去肯定黑格尔的逻辑学是一种逻辑学。马克思对黑格尔的逻辑学的改造的意义就在于此。
注释
[1] 列宁. 列宁全集:第 55 卷. 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290.
[2] 列宁. 列宁全集:第 55 卷. 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151.
[3] 列宁. 列宁全集:第 55 卷. 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213.
[4]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9 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88.
[5]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9 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50.
[6]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2.
[7]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5 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9.
[8]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 卷. 3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44.
[9] 黑格尔. 逻辑学:上卷. 杨一之,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43-44.
[10] 王路. 逻辑的观念.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60.
[11] 王路. 逻辑的观念.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73.